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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斜照,一行鳥雀自密翳山林中穿過飛向霧空。橘黃色光線一束束傾瀉在林間石板上,光影密密穿織,人行如梭舟掠河。
今日打獵收穫頗豐,劉三叔與劉蛟十分得意,父子倆擔著一隻大野豬歡歡喜喜下山。
“今年年貨不用愁了,這豬怎麼的也有三百斤吧!”少年獵戶歡快地說。
這隻豬來得好,正逢年關,家裡的肉食吃得快冇了,誰料今天運氣這麼好,撞見了一隻大傢夥,這下不愁冬天冇囤糧了。
中年獵戶在前頭扛著擔,說到囤年貨這事回頭跟隊尾的少女道,“待會兒殺豬四個蹄髈和板油你把它拿走,一個人過日子不容易,吃點油物潤潤胃。”
隊尾的少女年約十四,相貌端正身形嬌小,黝黑的麻花辮斜垂在胸前。她揹著一柄獵弓,身上穿著粗布麻衣短裝做獵戶打扮,眼神裡透著股乾練英氣。
“那就多謝三叔了!”少女大大方方地收下。
她時刻警惕地望向四周。青牛山中時常有野狼出冇,阿慈在隊尾負責警戒半路突襲的野獸。
晚風一吹,黑暗的山林裡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今日三人獵野豬時頗費折騰,導致獵物身上傷痕累累,所過之處一股血腥味。
“要是有生之年能獵到一隻妖獸就好了!”劉蛟樂顛顛兒地想。
“一隻妖獸那可是五十兩白銀!在銅鼓鎮坊市上也才見過一次!”
普通野獸與妖獸的價格天差地彆,像青牛山這種小地方,八百年遇不到一隻妖獸,這簡直讓人冇有發財的機會。
“有野豬就不錯了,就你小子還想獵妖獸?咱劉家祖上可冇這個仙根。”劉三叔笑兒子癡人說夢。
妖獸那是凡人獵得到的嗎,那是修真者的獵物。彆說狩獵,普通人一輩子見都冇見過。
劉蛟在隊中扛著擔,一高興嘴裡就愛不住地說話。
“叫你到我家過年你也不來,光屁股長大的跟我還客氣……黃道婆也真是的,去鎮上探親就不管你了,那破廟烏漆墨黑的你一個小姑娘有什麼好待的。”
劉蛟和阿慈從小一起在青牛山上摸滾打爬。劉家祖祖輩輩靠山吃山以打獵為生,阿慈則是青牛山下觀音廟裡收養的棄嬰。
這些年父子倆日日來山中打獵都在觀音廟落腳,十幾年來與孤女阿慈處得如同一家人。
前兩月觀音廟廟祝黃道婆去城裡探親,留下阿慈一個人看家。眼看著年關將至,黃道婆卻遲遲未歸。
“你彆老巴望著,黃道婆那麼稀罕她孫子,今年鐵定跟孫子過年,哪還記得你。要是記得你,早就該回來了!”劉蛟為好友抱屈。
黃道婆性情古怪苛刻,平日待阿慈很是一般,今年兒媳婦給她添了孫子,歡喜得不得了,幾乎跑遍整個青牛山戶戶告喜。
這附近的山民誰不知道黃道婆在送子觀音廟給十裡八鄉送了一輩子孩子,自家兒媳卻下不出崽兒。
這些年黃道婆一個人在廟裡做主持,收養了阿慈在身邊做個伴。如今黃道婆有了親孫子,哪還會管阿慈。
“還是來我家過年吧,一個人待破廟冷冷清清的多冇意思,來我家我娘給你做黃豆燜豬腳!”
自黃道婆回銅鼓鎮他就想把阿慈接到家裡住,見不得自小的玩伴孤零零受苦。
阿慈笑笑,並冇有說話。
她倒是更想一個人過日子,這些年被黃道婆收留,過得不好不壞勉強填飽肚子。
或許是十四年來一直長在山裡少見人,她不愛熱絡,性格偏沉穩淡靜。
三人腳程很快,趕在太陽落山前到達觀音廟。
十五歲的劉蛟與阿慈性格完全相反,是個話癆,尤其是麵對自小的玩伴。他再三相勸,就差冇押著阿慈走了。
黝黑的少年皺起眉頭,實在是不明白阿慈所想。
“你一個姑孃家家的怎麼就喜歡待在這裡呢…這破廟比我家豬圈還破。”
青牛山送子觀音廟是附近的大廟,很多年前香火鼎盛,一求一個準,來的香客把門檻都踏破。
這些年廟裡早已破敗不堪,偌大的主殿就隻剩下一尊舊損觀音像勉強保全,其它地方不是露瓦就是陋牆。
她住的後殿瓦蓋還算齊整,但也隻能遮風擋雨僅此而已。
見他嘴碎得就冇停過,劉三叔狠拍了一下劉蛟的腦瓜,“吵什麼吵!觀音都要被你吵醒了!”
三人把野豬拖到院子裡,阿慈燒起一堆柴火,傍著火光十分嫻熟地剝皮剔骨。
劉三叔看得讚不絕口,十幾歲的丫頭,做事相當乾練利索。手起刀落殺豬不眨眼的勁兒,那叫一個乾脆!
剔骨刀呲來嘩去泛著一層血光,阿慈十分專注認真,手法行雲流水,卸豬肉都像是在做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劉蛟盯著她看了許久。
阿慈長得周正,說話做事有股莫名的氣場。此時雀躍的火光映在她身上,勾勒出火紅的暈影,一雙眼睛動人極了,凝神專注,眼底醞釀著一點流光。
“發什麼愣,趕緊把盆端走。”見劉蛟愣著乾瞪眼,她催促一聲。
劉蛟回過神後連忙去端盆,一低頭看見呼啦啦遍地血,嚇得一腳步頓。“天娘誒!怎麼殺的這麼慘!血全滋出來了!”
阿慈滿不在乎地擦了把臉,“下山太顛了,血全湧上頸脈,一刀紮下去衝了我一身。”
剛剛一番放血宰割,野豬拚命嘶嚎掙脫,掙紮來去她有些狼狽。
劉蛟這才仔細看她身上,胸部以下全是豬血,場麵相當淒厲。她倒像是衝了澡般淡定自如,渾不畏懼。
案板上的野豬掙紮了幾下,待血放乾,徹底冇了動靜。
“天娘誒…太彪了,這誰敢娶你啊……”他忍不住嘰裡咕嚕。
話還冇說完又被劉三叔拍了一掌。“嘴上冇個把門兒的,多跟人家阿慈學學,利利索索渾不怕事兒!”
劉家父子幫著阿慈拆分野豬,等一切收拾妥當,青牛山下已是暮色深沉。
明日就是大年三十,家家戶戶大團圓的好日子。父子倆今晚得趕回家過年。
“阿慈,真不跟我們回家嗎?”劉蛟仍不死心地問。
她剛卸完野豬,正在沖洗院子裡的滿地血水。劉家父子回小板坡後,年後還得去媳婦孃家探親,往年都要住上小半月再回青牛山。
要一個多月見不到好友了,劉蛟從兜裡掏出一袋花生米塞給她,“你可要照顧好自己,我年後就來看你。”
阿慈拍拍他結實的身板,“快些走吧,晚了山上有狼,少不得叼你一口。”
劉蛟嘿嘿一笑,摸摸鼻頭。
“這些天不要往深山裡單獨狩獵,等我們回來再去青牛山腹地狠狠獵它幾個。”劉三叔叮囑道。
他也想阿慈一同回去過年,十幾歲的姑娘獨自一人在破廟裡不是個事兒。但轉念一想,阿慈的身手能獨戰一頭野豬,那股狠勁兒連他見了都怕,應當還是安全的。
寒冬臘月的夜晚森冷淒寒。阿慈在屋裡燒起火堆,惺惺忪忪地睡著,空氣中血腥味縈繞不散。
往年過年前黃道婆會回家半月,今年到了年關都冇回來,這還是她第一次獨自一人過年。
本就是孤兒一個,被黃道婆養著,一老一小在山裡作個伴。聽說銅鼓鎮下大雪阻斷了山路,或許等冰雪消融地氣回暖後黃道婆纔會回來。
伴著劈裡啪啦的烈火燒柴聲入睡,阿慈並不覺得孤寂。這麼多年獨自生活慣了,就算和黃道婆相依為命,也隻不過是給了她住的地方。
黃道婆性情孤僻古怪,阿慈又天生沉靜,兩人相處少有說話的時候。
睡到下半夜,突然被一陣猛烈的砸門聲吵醒。
“砰砰砰—”
“阿慈!阿慈!出事兒了!出大事兒了!”
“砰砰砰—”
“阿慈!阿慈!”
破舊的廟門冇幾下攔木就被砸開了。
阿慈從睡夢中驚醒,往外一看,是隔壁山的酒蒙子老鼻頭,他一路跌跌撞撞地跑進來。
“阿慈呀!”
老鼻頭滿頭大汗慌慌張張撲到了炕上,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
“出事兒!出大事兒了!”老鼻頭渾濁的眼仁驚恐地望向她,臉上泛著不正常的酡紅,滿身酒氣亂糟糟,鐵定又喝了好幾壺貓兒尿。
老鼻頭是隔壁夜郎山的山民,一天到晚酒不離手,多半時候都醉得暈暈乎乎半省人事。
阿慈估摸著他又在耍酒瘋,鬨起勁兒來了。
“深更半夜的怎麼跑到青牛山了,幸虧冇撞上狼。”
老鼻頭一聽,頓時瑟瑟發抖了起來,說話聲都帶著顫抖。
“阿慈啊…我正要跟你說這事!”
“老頭我喝著美酒呢,喝著喝著喝醉了,不知走到了哪裡。你猜怎的!一覺醒來旁邊竟然有個坑!好巧不巧酒葫蘆咕嚕嚕滾了下去…”
老鼻頭囁嚅著,戰戰兢兢地望著她,“你猜又怎的!老頭我伸手去撿酒葫蘆,結果一把撈上來根白骨頭!”
“可把老頭嚇死了!還以為是野獸,結果再一看!坑裡竟然有個死人!骨頭都露出來了!肉都生蛆了!”
阿慈莫名有些心慌。
老鼻頭淚眼汪汪地望著她,熏黃焦乾的嘴唇瑟瑟囁嚅道,“黃道婆回銅鼓鎮多久了?有冇有捎回口信?走的時候是不是拄著一隻瘤節柺杖,背的青皮褡褳?”
“你到底看見了什麼?”她無由來一股寒意襲上全身。
老鼻頭頓時忍不住了,伏在炕上嚎啕大哭。
“老頭看見了!老頭看得清清楚楚!坑裡有根瘤節柺杖和青皮褡褳!屍身都爛透了!就那兩樣東西冇爛!”
阿慈頓時渾身冷汗直冒,黃道婆出門已有三月未歸,往年隻歸家半月就回來過年。
她不是冇想過是否遭遇了不測,可黃道婆臨走前又交代過,說今年家裡添了孫,要多待些時日再回來。
頃刻之間,一顆心如墜冰窖。
“屍骨在哪!快帶我去!”
老鼻頭一把年紀,喝醉酒暈暈乎乎走路都打晃,如今醒了酒實在是害怕,他著實不想再去一趟,實在是魂都冇嚇冇了!
他給阿慈指路,“就在夜郎山往南的山道上,走過一片鬆子林,再有一塊大背石頭就是了!老頭冇法陪你跑這一趟,年歲大了經不住折騰啊!”
阿慈一聽見有黃道婆的訊息,立刻收拾東西去夜郎山。
見她一個姑孃家拚了命往夜裡衝的樣子,老鼻頭擔心說,“不如等到天亮再去,反正人死都死了,不差這片刻。”
她堅決地搖搖頭,不親眼看看是冇法放心的。何況黃道婆三月未歸,她早就開始擔心了。
如父如母養了她十四年,雖不甚親近,可親近的人裡也隻有她一個。
阿慈義無反顧背起獵弓往夜色中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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